明月松间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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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追顾水仙]《凡人歌》

这一天,跟以往在外奔波的日子没什么不同。只是因为我没有案子在身,所以心里还是逍遥得紧。

即便日头如此的毒,满眼都是黄沙,热得连呼吸吐纳都困难。

但只要壶里有酒,旁的我其实并不怎么在乎,何况,前面还走着我的心上人。

他脚程本不慢,但还超不过我的速度。几天来他始终在我视野边缘,他快我就快,他慢,我也慢。

他走路时腰杆笔直,袍子虽宽大,也掩不住他一身风骨。狂沙鼓起衣袂,发卷飞扬,显出他其实瘦削得令人担心的身形。

这样的一个人,是怎么做到挫折连连却还是矢志不渝、甚至从头再来的呢……以前他走错了路,满身血债、知己成仇、逼宫失败、爱妻自尽,所有人都觉得他该一死以谢天下,可是他偏偏没有死——

别人也许不知道,但是我明白。

毕竟那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,是我陪着他,哦对了,还有一坛坛的烈酒。

这本来是二师兄的差事,可是因为晚晴小姐的缘故,他只能尽最大限度的保护,却不愿跟某人朝夕相对。

这有什么说的,做兄弟的,不就得这时候顶上么?

好在我跟他无冤无仇,也不太在意他恶劣的态度。

那么长时间下来,这人我反而倒是越看越顺眼。许是醉眼看人,人也简单。

就算我听说他做了很多人神共愤的恶事,可我亲眼看到的,却更多是他被噩梦纠缠,被旧伤磨折,被困于一隅不得脱身的样子。

你可看过断腿的狼、折翼的鹰?

我心里不忍,但也知道平时那些没心没肺冒傻气的法子对他完全没用,只好拿出看家本领——陪他喝酒。

反正他喝醉了也不会闹事,只是拿个棋子儿在那里喃喃自语:“棋子啊棋子,你总当自己是車马炮,其实你就是个小卒,还是个弃卒,你说你傻不傻,傻不傻——”

说得好。

这世上不傻的,都早已活不下去。


他待在我的居处半年,日夜足不出户,没有求死,没有发疯,没说过想做什么或者想见谁,即使他知道那人接替二师兄成了神龙捕头。

我对此十分满意,唯一郁闷的,是我一直试图把他随身酒壶里的炮打灯偷换成女儿红,却没有一次成功。


现如今,我这边走得惬意,那边被跟的却怒了。

“你堂堂六扇门南方总捕,没军国大案可查了么!整天跟着我作甚!”

他生气时眼睛晶亮,比起之前那种消沉的死样子,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。

他看我不答便皱眉:“若是诸葛大人不放心我,你只管绑我回去便是。”

风吹起他的发丝,我心一动,也没深想就问:“你皮肤生的那么白,头发又带卷,可是有胡人血统?”

他愣了一瞬,一双鹰眼便瞪起来。

“原来诸葛大人是怕我通敌叛国。”他一怒拂袖,“那干脆杀了我好了,永绝后患!”

“……你多心了。”遇人如此,便是我也有点笑不出,“我只随口一问而已。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跟着你。”

我从怀里掏出一封公函:“因我脚程快,世叔命我去边关送信,与你投军正好同路。”

“即是如此,不敢阻总捕大人的公务,请!”他侧身一让,怒意不息,一副我不走了等你快滚的架势。

其实我也知道我早晚会被他发现,一出关外,大漠连天,无处可藏。至于为什么要跟着他,我自己也说不清。

正想着怎么再缠一缠时,却直觉出有些不妥——多年办案九死一生,警觉超强也是应该的。

于是我疾步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,揽着人躲到沙丘后面。

以他的身手,本不应该这么容易被我近身,但是看情形他竟不曾防备我——我脸上笑容更甚,竟然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——

虽然满心期望可以这样接近的时刻能再延长一些,可惜他却挣脱出我的怀抱连带附赠一记怒瞪,同时比了个手势警告我周围情况有变。

我冲他挑挑大拇指,在沙上划了个“来”字,便逆着风向,从层层叠叠的沙丘后面绕过去。


其实我多少能猜到,在这边关,闻到有血腥味儿的风,那八成就是杀与被杀——于是尽快摸过去,希望还有活的可以救。

但是在看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以后,我却不由停了一停:

许多士兵持剑,在围攻几个辽人。

辽人虽彪悍,但以寡敌众,已都是一身鲜血,动作迟缓,均已到强弩之末。但是他们还都支撑着没有倒下,是因为身后还护着女人和孩子。

许多的尸体倒毙在四周。有自己人,也有辽人——但前者都是戎装,后者却穿着平民的衣服。

该出手吗?

我一时拿不定主意,但此时犹豫不得。

“住手!”喝这话的却不是我,一阵鬼哭般的破空之声呼啸而去——我被惊出一身冷汗——

幸好,小斧并不是冲着人的喉咙去的。


鬼哭神嚎的声音成功止住了众人的死斗。

我赶紧趁此机会,疾步过去,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,点了他们的穴道。

在这么接近战场的地方,谈人命关天也许可笑,但是能救的,总不能看着他们死。

辽人看到我俩的装束,各个面如死灰一言不发,当兵的倒气呼呼地鼓噪不休,直到我亮出平乱钰,才让他们安静下来。

守边关的士兵不一定个个认得京师捕头,但这平乱钰上有御制的标记,这倒是明显得很。

“这位大人,为何点了咱们穴道,这帮辽狗眼看就给我们宰了!”当兵的眼里都是血丝,显得有些狰狞。

我扭头看看把孩子抱的更紧些的辽国女子,无奈地笑:“她们呢?是奸细?”

那人不说话了,闭起嘴巴喘粗气,脖子涨得通红。

“哼!”身边人冷笑一声,“好胆略,好手段,以多欺少,滥杀平民,这么厉害的兵不知是哪个将军调教出来的!”

“这位大人,您这话就错了!”又有人愤愤不平,“对辽狗决不能手软,见一个就要灭一个!”

“没错!成年的得杀了,不然辽军就多个士兵。小的得杀了,不然几年就长成壮汉。女的也得杀了,不然还会生出小的来!”

“辽狗是怎么对付咱们宋人的,你们知道吗!”

听这些士兵一人一句,我只觉得身上发冷——

边关连年战乱,铁蹄践踏之下,人命如草芥一般,被割了一茬又一茬。长矛挑着小孩儿的头颅,插在莽莽荒原上。他的父母是宋人,还是辽人?

饶是见惯了死亡的我和他,一样无话可说。

我还是决定不想那么多,只顾撕下衣摆给士兵们裹伤:“你们走吧,我怎么说也是公门中人,不能眼看着你们这样,这里到底不是战场。”


等士兵们骑马走了,我心烦地抓抓头发,一边哀叹我的衣服,一边再接着撕另一边,忍着辽人像要吃人的眼光,给他们包扎伤口。

他诧异地瞪了我一会儿,讥讽味儿十足地笑笑,走到一旁看我忙活——

能做的都做了,我却不敢立刻给他们解开穴道。

随身的金创药带的不少,我拿出两瓶,走过去想放在辽女手里,却听他急喝一声“小心!”,于是往旁边立闪,但还是慢了一步,我只提防眼前的女子,却忽略了旁边的小孩——

十岁大的孩子,居然握着匕首。

他见只划伤了我的腿,立刻啊啊叫着扑上来,恨不得再给我戳几个窟窿才好。


当然,我虽然一时不查受了点轻伤,可是对付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。

可惜的是,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让他们相信,我是要帮忙,而无意害他们性命。

希望他们一个时辰后解了穴道,能看看我留的药瓶,金创药他们总该是认识的。


“傻子!”

我忙了一通什么都没捞到,只得了这么个“外号”。

“喂,轻点好吧。”

“就这么点伤,难不成还有多疼?给我忍着!”他一边麻利地替我包扎,一边恶狠狠地使出最大的力气把伤口勒紧,“都点了穴为什么漏掉那个小孩!妇人之仁!堂堂总捕被个小孩刺伤,你丢不丢人!”

“又没什么大事……好好我错了我错了……手下留情……啊!”

师兄弟们若在,八成跟他一个反应,不是骂我“傻”就是说我“笨”,奈何我总也学不乖。

打是关心骂是疼爱,这个我懂。

于是我还是时不时犯个错,看世叔吹胡子瞪眼睛,看师兄弟们恨铁不成钢,心里却暖融融的。

所以眼下那人用力越重,我笑得越欢。


天渐渐黑下来。酷热褪去是苦寒。

我们由一前一后改为并肩而行。

“喂,我说,这不是去军营的路吧!”

“你觉得我想去哪里?”他侧目一笑,大概唯有在算计什么人的时候,他的眼睛才会如此的有神,“本来我一人前去,胜算只有五成,可巧正犹豫着,就多了个轻功尚可的你,不拿来好好用用,岂不是枉费你跟在我后面这么久?”

“不会吧!”我立刻摆出一张怨妇脸给他看,“就我们两个,你就敢去劫营吗?我有伤在身啊老兄!”

“不是劫营。”他掖好长袍下摆,宽大的袍袖一卷,“烧粮仓。杀主帅。打仗么,越早结束越好。”

“怎么?怕了?你好歹也是教训过太子的人。”他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大概觉得好笑,面上表情丰富了许多:“既是‘我’去投军,怎么样也要从都指挥使做起,没点见面礼怎么行?”

他张狂起来的样子,足以让所有人目不转睛,本来就容易脑子发热的我,怎么可能不答应?


“你是把好刀,可惜志大才高命不好,

投错了主人,做你的鞘不容易,不如做刀柄更好些。”

“你呢?你又是什么?”

“我啊——云彩吧,飘到哪儿都有好风景!”

“我看你是懒得想那么多……”

“喂,大战在即,来点酒润润喉吧?”

他随手摘下酒壶给我:“知道你馋,炮打灯就剩这一壶了,你悠着点喝,等回去——”

他停下话头看着我:“我想换点女儿红尝尝。”

我的心渐渐雀跃起来,不觉抓住了他的手:“好啊,等回去,我就把床底下藏着那坛20年的,立马刨出来给你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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